真正的自由 ——周国平

2019-08-15 20:24:52 松果小编
坚守 现代世界是商品世界,我们不能脱离这个世界求个人的生存和发展,这是一个事实。但是,这不是全部事实。我们同时还生活在历史和宇宙中,生活在自己唯一的一次生命过程中。所以,对于我们的行为,我们不能只用交换价值来衡量,而应有更加开阔久远的参照系。在投入现代潮流的同时,我们要有所坚守,坚守那些永恒的人生价值。 天下滔滔,象牙塔一座接一座倾塌了。我平静地望着它们的残骸随波漂走,庆幸许多被囚的普通灵魂获得了解放。 可是,当我发现还有若干象牙塔依然零星地竖立着时,禁不住向它们深深鞠躬了。我心想,坚守在其中的不知是一些怎样奇特的灵魂呢。 生活在现代商业社会里,文人弃文从商也好,亦文亦商也好,卖文为生也好,都无可非议。真有一位当代梵高枯守在象牙塔里,穷困潦倒而终,当然可歌可泣,但这是不能要求于并非天才的一般文化人的。我们应该也能够做到的是,在适应现代社会的同时有所坚持,在卷入商品大潮的同时有所保留。坚持和保留什么?当然是原来就有的东西,毋宁说是人之为人的某种永恒的东西。 真正精神性的东西是独立于时代的,它的根子要深邃得多,植根于人类与大地的某种永恒关系之中,唯有从这个根源中才能生长出天才和精神杰作。当然,一个人是否天才,能否创造出精神杰作,这是无把握的,其实也是不重要的,重要的是不失去与这个永恒源泉的联系。如果这样,他就不会在任何世道下悲观失望了,因为他知道,人类精神生活作为一个整体从未也决不会中断,而他的看来似乎孤独的精神旅程便属于这个整体,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灭。 那些没有立足点的人,他们哪儿都不在,竟因此自以为是自由的。在今天,这样的人岂不仍然太多了?没有自己的信念,他们称这为思想自由。没有自己的立场,他们称这为行动自由。没有自己的女人,他们称这为爱情自由。可是,真正的自由始终是以选择和限制为前提的,爱上这朵花,也就是拒绝别的花。一个人即使爱一切存在,仍必须为他的爱找到确定的目标,然后他的博爱之心才可能得到满足。 所谓超脱,并不是超然物外,遗世独立,而只是与自己在人世间的遭遇保持一个距离。有了这个距离,也就有了一种看世界的眼光。一个人一旦省悟人生的底蕴和限度,他在这个浮华世界上就很难成为一个踌躇满志的风云人物了。不过,如果他对天下事仍有一份责任心,他在世上还是可以找到他的合适的位置的,“守望者”便是为他定位的一个确切名称。以我之见,“守望者”的职责是,与时代潮流保持适当的距离,守护人生的那些永恒的价值,了望和关心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。 帕斯卡尔说: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,否则就不会因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。所以,从人的悲哀也可证明人的伟大。借用帕斯卡尔的这个说法,我们可以把人类的精神史看作为恢复失去的王位而奋斗的历史。当然,人曾经拥有王位并非一个历史事实,而只是一个譬喻,其含义是:人的高贵的灵魂必须拥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。 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,被废黜的是人的灵魂。由于被废黜,精神有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命运。然而,不论怎样被废黜,精神终归有着高贵的王室血统。在任何时代,总会有一些人默记和继承着精神的这个高贵血统,并且为有朝一日恢复它的王位而努力着。我愿把他们恰如其分地称作精神贵族。 真正的精神贵族何其稀少!尤其在一个精神遭到空前贬值的时代,倘若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精神贵族,以精神的富有而坦然于物质的清贫,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为了虚荣,而是真正出于精神上的高贵和诚实。 休说精神永存,我知道万有皆逝,精神也不能幸免。然而,即使岁月的洪水终将荡尽地球上—切生命的痕迹,罗丹的雕塑仍非徒劳;即使徒劳,罗丹仍要雕塑。那么,一种不怕徒劳仍要闪光的精神岂不超越了时间的判决,因而也超越了死亡? 所以,我仍然要说:万有皆逝,唯有精神永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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